付绫从书中抬起头，伸了个懒腰，从果盘里拿起一颗葡萄，张嘴含进。
冰凉的表皮，和它内里或酸或甜的汁水，柔嫩的果肉。
吃葡萄时，没有破开表皮时永远不知道里面是酸溜溜的，还是甜腻腻的，大小姐不会探讨这两个量子叠加态的学术问题，她只是在意这种找不到规律的，永远未知的刺激感。
整个果盘里，全是葡萄。
她猜得没错，和璃言零距离接触时能闻到的那般馋人的味道，就是果香。
是正合她飘移不定的性格的，葡萄的香味。
璃言这女孩，除开她昏沉时会依赖人的小模样，她清醒时的性子，比大小姐以往接触过的所有女孩子，都要难以捉摸。
你不接近她，永远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表现来。
就像薛定谔随手抓了只猫放进盒子里，这只猫又凶又恶又奶又软，实验不是为了探讨它会不会死，而是探讨你打开盒子把脸凑上去，这只猫会做什么。
有时大小姐突然靠近璃言，这小人儿会紧绷肌肉一动不动。
同样条件下大小姐又靠近了璃言，会被一个肘击打得半天直不起腰。
有时大小姐趁她不备抓起她的小手，会被柔弱无骨地抽出去，反手一爪子拍红了手背。
同样条件下她又抓起了人家小手，这小人儿连挣扎都不做，只拿眼瞪她。
这个被人拉近距离就会慌得控制不住奇怪行为的女孩，已经被大小姐打上了捉摸不透的标签了。
付绫又拿起一个葡萄放进嘴里，这回是酸的，于是脸上像被璃言打了一拳一样，嘴角歪到天际，又酸出个离谱的表情包。
把书合上，大小姐穿上一件外衣下楼，路过客房时举平了手，在那道门上轻轻地划过。
前院里，母亲大人已经搬来了几张椅子，跟几个女仆围坐在一起。
前几天带来的马车，在母亲大人耍尽了酒疯，吩咐属下烧掉，又被属下们阳奉阴违地盖了几块布之后，后半夜它就自己燃烧起来了。
那火估计是被复杂连结的魔术加持了，寻常的水泼不灭，连付绫这种刚刚打好扎实理论基础的二级魔术师，都无从下手。
只能任由它安安静静地烧着，把马车完全烧成了灰烬。
醒来后的母亲大人疯了似的在那对烧剩了架子的马车里找着什么，问她也不说，只顾着低头寻找。
当然是什么也找不到。
再后来便是像现在这样，母亲大人找来府里会针线活的女佣们，破天荒地跟她们学起了手工，问她要做什么，依旧是不答。
大小姐手中去厨子那里，拿来一串葡萄，走到前院母亲的椅子旁边坐上了扶手，把一个葡萄喂向母亲嘴边。
母亲大人看了两眼葡萄，伸手接了过来，没有吃，只是把它们举起来对着阳光看。
粉红色的眼瞳在帽檐的阴影下能遮出暗红，那紫红的葡萄在阳光下，能不能也照成暗红色？
“妈，不要直视阳光。”
她仍然在看，只是嘴上无意识地应着：“嗯，我只看看，不看它。”
您这说的是什么话......
付绫大小姐抓着母亲的手，把葡萄硬是喂进了母亲嘴里，“葡萄是用来吃的。”
“嘶......”
大小姐眼看着母亲被酸出个滑稽的表情来，乐了，“对不起，看来我给您的是酸葡萄。”
母亲大人缓过劲来，轻掐着宝贝女儿的脸蛋摇一摇，靠在椅背上，打算休息一下。
付绫从一串葡萄中挑选着最大颜色最深的，“您等着，我给您挑个甜的。”
“再给我一个酸的。”
“甜的好吃。”
“酸的。”
“......”大小姐把一串葡萄都递给母亲，任她挑，要是真能把酸的都挑走了，留下一串甜出天际的葡萄给她，也好。
远处如雷声响动的声音传来——那是首都里，隶属于皇宫的魔术师们创造的，为逝去公爵而鸣响的礼炮声响。
这经过复杂的魔术加持的声音会传遍王国的每个角落。
大小姐听着它们浑厚的声音滚滚而过，逐渐平息，问母亲大人：“今天是哪位公爵的纪念日？”
“公祭日。”
“哦哦，是哪位公爵的公祭日？”
母亲大人吃进一颗葡萄，又被酸得满脸皱巴，好半天才缓了过来，开口答道：“史坦纳公爵。”
大小姐眨眼，盯着母亲大人，那脸上的好奇已经很明显了，她没听说过这位公爵的事迹。
魔术师考核不包括历史，而这些年来她又荒废学业和实业，看似纵情社交，实则消息闭塞，所以她真的不清楚这个公祭日的由来。
“十年前凰铭帝国发生了内乱，分裂为好几股势力，而他们的其中一部分势力直接对我们王国发动了侵略战争，那场战争打了一整年。”
大小姐发出疑问：“他们不是内乱了么？为什么还会有空攻打我国？”
“他们的内乱不是战乱，是极端抽象的权力争夺，但是如果和我国的作战取得不错成果，就能让他们的夺权路线简单许多。”
“我不懂......”
母亲大人摸摸女儿的头，“最好别懂，理解它的代价会是沉重的，一旦要步入权政的道路，你就要主动抛弃所有你现在还会珍重着的东西。”
“嗯，那算了，继续讲吧？”
“我们军力不敌，仅剩首都被团团包围了，但是最后一场战役发生在国境线上。史坦纳公爵率领的私兵发动了进攻，切断了对方的补给线，于是一切都好起来了。”
付绫内心对这位公爵大人升起一股敬意，“然后呢？”
“他抵御敌国回防的军团抵御了足足三十八天，在九年前的今天，也就是三月二十五号，战死沙场了，那一天也是凰铭帝国内部的权力斗争尘埃落定的日子，入侵我们的势力彻底覆灭，于是讲和了。”
“史坦纳公爵......真英雄也......”
“嗯。”
母亲大人内心浮现一道身影，并不是身材魁梧的公爵大人，而是个身形高挑纤细的女人，她站在陡峭的山险隘口，一袭深蓝色长袍随风飘舞，她仿佛不是在和千军万马作战，而是在和天地万物作对。
她和山间凛冽的寒风作对，那风吹得她身形踉跄，可下一秒她就挥动手臂，将狂风化作利器撒向敌阵；她和入春时还未完全化水的冰雹作对，冰冷刺骨砸的她浑身颤抖，可下一秒她轻点魔杖，将雨水化作冰刺扬至山下；她和乌云中的电闪雷鸣作对，每一下轰鸣都映衬出她惨白的脸色，可下一秒她就引导着闪电劈向敌群，激起无数道惨嚎的声浪。
是的，她真英雄也。
那道身影从天地巨变中落入山谷，能创造那般神迹的女子，身子却又那般的轻，如一片鸿毛被山风吹落，她仿佛是被身上暗红色浸透的长袍拽下去的。没有人能看得清她最后的模样，不过，任谁都能想象得出来，她跌落下去时仍会睁着那双暗红色的眼，她的嘴角必然还噙着玩世不恭的微笑。
真......英雄也......
母亲大人又吃了一颗葡萄，那又是酸的，酸得她一脸扭曲，酸得她内心所有的哀愁都跑没了影，只剩下恼火了：“你这葡萄怎么全是酸的！”
“怎么可能？”大小姐摘了一颗吃进嘴里，哟吼，甜丝丝的，让她全身心地偷税，“那我父亲大人，他在那场战争里做了什么？”
“你爹啊？”母亲大人面露不屑，“指挥了一场守城战，把外城守丢了，然后跟撤去了主力的敌军围城部队大眼瞪小眼，等了三十八天，不了了之了。”
“......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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